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哭泣的动物

●名家随笔
1998-11-20 来源:生活时报 王春瑜 我有话说

入夜,海风阵阵,熄灯后的干校,在苏北平原上显得分外的宁静而又孤寂。在黑暗中,有一支奇突的队伍走来了:黄狗领头,母羊居中,白鹅随后,在干校的房前屋后,巡逻着,一圈又一圈。

干校的生活单调、乏味,所幸养了几只动物,给人们带来不少欢乐。

常言道“狗撵鸭子呱呱叫”。我所在的连,并未养鸭,尽管那儿并不缺水,小河里有的是小鱼、小虾、螺丝这些鸭子爱吃的美味,也许是缺少咸宁五七干校陈白尘先生那样的养鸭高手。不过,我们连养了一只又高又大的鹅。它全身羽毛洁白如雪,声音洪亮。它的亲密伙伴是一只块头比它小多了的黄狗。白天,黄狗经常与它嬉闹,撵得它嘎嘎叫着,张开翅膀,在打谷场上飞跑。这时,一只瘦骨伶仃的母山羊,总是静静地蹲在打谷场边,默默地注视着;它始终迷缝着双眼,面无表情,俨然是一位大智若愚的女哲学家,在思考着什么。它有时也咩咩地叫上两声,谁也不知道它对眼前狗、鹅的闹剧是批评还是表扬。“秋尽江南草木凋”后,天色黑得很早。入夜,海风阵阵,熄灯后的干校,在苏北平原上显得分外的宁静而又孤寂。在黑暗中,有一支奇突的队伍走来了:黄狗领头,母羊居中,白鹅随后,在干校的房前屋后,巡逻着,一圈又一圈;狗并不叫唤,母羊偶尔轻轻地叫两声,或许是感叹,或许是抚慰同伴。白鹅虽然默默无语,但它的宽大的脚掌落地,发出重重的叭嗒、叭嗒的声响……除了风雨交加的夜晚,这支小小的动物巡逻队,总是这样走着,走着,直到黎明前才散去。谁是这支巡逻队的组织者,或是教练?根本没有。那么,这3位无声的朋友中,谁是发起者或组织者?可惜“问天天无语”,永远成了谜。在和煦的阳光下,在万籁俱寂的黑夜里,这3位动物朋友,给干校人带来多少温馨、慰藉!孤独的我,每当看到这几位异类朋友的身影,听到它们的叫声,一阵暖流便涌上心头,深感它们比我的那些人性迷失的同类,不知要真诚、善良多少倍!

更使我难以忘怀的,是那只有着特殊身世的牛。1946年夏天,“土改”运动中,有户地主把家中的几条牛赶到海滩上,然后逃亡到上海。这些牛在杂草丛生的海滩上栉风沐雨,迎霜斗雪,一代又一代地繁衍,由家养牛还原为野牛,脾气火爆,凶狠好斗,奔跑速度甚快。有一天,体育学院的几位年轻教师发现了它们,逮住一只小公牛,经过精心驯养,一年后,居然能够拉着牛车干活了。但是,它毕竟野性难改,眼神中总是流露着不肯就范的异样光芒。我就吃过它两次亏。一次,我与老实、厚道的王承礼先生,赶着装满芦苇的牛车,在被一些人歌颂为“五七大道闪金光”、然而我从未感到金光在何处的干校大路上,慢腾腾地走着,经过下坡路一座小水泥桥时,这头牛也许是想到了《老子》的《发昏章第十》,忽然狂奔起来,我拼命拉紧缰绳,但毫无用处,牛车很快失去重心,一下子栽到河里!我与老王大惊失色,从水中爬起来一看,牛正在水中挣扎,它的眼神异常惊恐。我赶紧解开辔头,费了好大劲,才小心翼翼地把它牵上岸。它大口、大口地喘着气,疲惫不堪。幸好它没有跌伤,若是残疾了,我是难逃干系的。我与承礼兄费尽九牛二虎之力,才把芦苇和牛车搬上岸,等重新套起牛车,已是傍晚。萧瑟秋风,阵阵吹来,精疲力尽的我,遥看落日,这才真正体会什么叫“夕阳西下,断肠人在天涯”。不久,我驾着牛车去大田里拉割下的晚稻。想不到装好车,它却抬着头,注视着东方,一动不动,不管我如何吆喝、叱责,它就是纹丝不动。一位五七战士见了,大怒,拿起我手中的皮鞭,在它身上猛抽,它仍然不肯挪动半步;一位副连长见状,说此牛岂有此理,操起扁担在它的屁股上狠打了几下,它仍旧是我行我素!无可奈何,我只好奉命给它解开辔头,把它牵回牛棚。走在路上,我注意到它仍不时看着东方。莫非是它看见了海滩上的同类,想起了自由自在的往昔,因此用拒绝驾车的方式,在向人们抗议,还它以自由?看来,向往自由,不仅是人类的本性,又何尝不是动物的本性?可悲的是,在现实生活中,人与动物的这种本性,常常被扼杀、扭曲,“五七”干校的存在就足以表明这一点,真是莫大的悲哀。

此后不到2年时间,这些动物一个个都下场悲惨:山羊被宰,剖开肚子后,才发现它已是“身怀六甲”,许多人奇怪附近没有公羊,它是和谁“恋爱”并“暗结珠胎”的,总不会是外星人所为吧?白鹅成了盘中佳肴;黄狗遭到同样命运;那只眷恋海滩的牛,被卖到远方。它们在被宰、被牵走时,肯定风雨如晦,哀鸣不已。今天,当我临窗走笔,想起20多年前曾一度与我风雨同舟的这几位异类朋友,不禁掷笔长吁,我为你们哭泣!

11月6日于老牛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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